来源：36氪
Test early,fail fast,learn faster.
封面来源｜IC Photo
又到年末，在各种年度盘点、未来预测出街之前，“暗涌Waves”邀请了一级市场里以思考性著称的投资人们，分享一年尾声时自己最想说的话。这是第一篇，来自五源资本创始合伙人刘芹。
这篇文章来自五源资本近期的创始人年会上刘芹的开场演讲。今年大会的主题是“Prompt()·涌现”，它指向当下这个没有标准答案的时代，AI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重构世界。在经历了疫情后的修复、周期的洗礼以及全球科技竞争格局的重塑后，每一个身处其间的个体，都在试图透过迷雾寻找那个确定的锚点。
未来到底会走向何处？
这不仅是刘芹个人有过的困惑，也是整个中国创投圈的集体焦虑。人们在问：在这个不再有简单模式创新红利的时代，该如何自处？是固守旧日的荣光，还是在完全陌生的领域里从零开始？
刘芹选择了后者，但他并没有用激昂的口号来掩饰转型的痛苦，而是选择剖析自己作为一名“过时投资人”的心路历程。从他的文字里，能看到一种与时代和自我的和解：接受焦虑是一种常态。而在所有变量都在剧烈波动的当下，唯一不变的最优策略，或许就是保持在这个游戏里，不要离场，持续成长。
“2025尾声”仍在征集之中，欢迎商业世界和资本市场的思考者们通过[email protected]与我们联系。相信，时代变幻，唯真正的思考不灭。
别把自己困住
我从1999年、2000年开始进入投资行业，到今天已经二十多年。当时的中国互联网刚刚起步，到今天我算是科技投资行业“已经过时的投资人”。而在2015年至2017年，当五源内部讨论是否要从模式创新进入硬科技领域，我们的知识储备和投资经验一片空白，甚至大胆讨论是否进入生物医药领域时，我是完全不懂的。
最近业内的好多朋友都跟我讲，你们的生物医药投资好像做得还不错。有趣的是，来探讨的往往不只是年轻人，也有和我一样同时期入行的朋友。我逐渐意识到，这其实不是关于行业知识和投资能力挑战的问题，而是一种面对全新范式时的心智挑战问题。
我们这代投资人，经历了从PC互联网到移动互联网，再到硬科技的演进，又要在信息科技之外去理解生物科技，这是一次彻底的跨界。很多人问我：“你怎么敢做？”我自己也常常在想这个问题。因此，我也特别能理解正在进行AI转型的创始人们的状态——我们都不是“AI原生”的，也不是“生物医药原生”的。
五源进入生物医药领域的时候，几乎所有人都不看好，连内部也充满怀疑。当时我找了一个零投资经验的年轻人，叫井绪天，也是“无知者无畏”。当时我其实是在挑战一个非常根本的问题——验证五源的方法论是否具备“泛化能力”。
我本科学的是自动化，学过模式识别，也学过早期的人工智能。那个年代的智能系统大多还停留在PID调节、用微积分算法进行连续控制的阶段，模型更强调“鲁棒性”，无法实现真正的“泛化”。而今天我们讲的AI“涌现”，本质上就是泛化，能在从未见过的情境中产生新的能力。
同样的道理，如果我们的投资能在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取得突破，那就说明五源的方法论和我们的投资能力，真正具备跨范式的泛化性。那几年极其艰难，也伴随着很多质疑和自我怀疑，但正是在那段煎熬中，我对“无限游戏”的理解逐渐成形。
我后来总结，我觉得很多时候人是被自己困住的，被自己的成功困住，被自己的失败困住，也被自己过去投入的时间、路径依赖和经验积累困住。过去的经验既是安全感的来源，也可能成为前行的枷锁。
“无限游戏”也并不是一个可以包治百病的理论，而是一种心智，一种面对不确定时仍能保持开放与探索的思维方式。破局这件事本身就很难，不可能靠一句“玩无限游戏”就解决所有问题。真正支撑它的，是背后一整套更深层的思考与能力——持续学习，并且不设边界地学习。
当你拥有“无限游戏”的心态，无论面对怎样的新事物，你都能保持好奇与勇气，不会被恐惧所支配。失败对你来说不再是终点，而只是一次新的输入。
Is China still investable?
疫情前后的这几年，整个创业圈和投资圈都弥漫着一种相对悲观的氛围。我感受到五源算是少数派。那段时间，我们有一个信念，中国正在进入创新2.0的繁荣周期，每次LP年会我也都会“大言不惭”地讲，而台下的LP常常反问我一句：“Is China still investable?”，中国还值得被投资吗？
今年，在我们创始人年会期间，我格外受鼓舞，正是因为过去几年我坚持表达的这些观点，正在被越来越多的人认同。这种信心的恢复，不仅体现在投资人之间，更体现在企业家群体中，比如滴普科技的赵总，刚刚完成IPO，回来和大家分享他的体会。像这样的故事越来越多，让我真切地感受到一种“被印证的乐观”。我所相信的东西终于和时代情绪产生了共振。
很多人会问我：为什么你能保持这样的乐观？我过去讲过很多客观的乐观理由。比如中国虽然已经没有人口红利，但我们迎来了工程师红利；再比如，我提出过一个“创新2.0的飞轮效应”。这些是理性的思考，但其实还有一个我一直没有机会深入讲的部分，那就是我对中国文化本身的自信。
中国人的文明深处其实有一套独特的叙事，比如从愚公移山、精卫填海等神话，到“王侯将相，宁有种乎？”的陈胜吴广历史中都存在，它反映的是中国人骨子里那种不甘于现状、不服输的精神。我一直认为，中国企业家的精神是世界级的企业家精神，它不是现代才出现的，而是延续了几千年的文化底色。
回望历史，我们的文明曾多次被击倒，但从未被击垮，一代又一代人都在为复兴而努力。我常常想：相比一八几几年、二十世纪初，甚至上世纪中叶的那些艰难，我们今天面对的挑战，真的算不了什么。反过来说，今天的中国企业家，或许正处于五千年文明史上最幸运、最有资源、最具创造力的时代之一，所谓复兴的新周期才刚刚开始。所以，我今天感受到的鼓舞，不仅来自市场信号的转变，更来自我对中国的长期理解。这是我对中国的信心，对创新的信心，对文明韧性的信心。
一个属于个体
又具备工业级生产力的时代
我在今天真正感受到的是：各个领域都在以不同的方式、不同的路径，展现出各自的生命力。你能看到生物医药的涌现、新材料的涌现，也看到国际化与本地化之间的多样性共存；AI领域中，有的是在延伸原有业务，有的是在转型、重构，这都是“涌现”的不同形态。
今年我们创业者年会的主题就是“涌现”，最后讨论时我加入的是消费组。一开始大家都调侃说，“我们和AI好像最没得聊。”我当时分享了一个观点：AI看起来目前离消费行业有些远，只是因为它还处在上半场——还在“搞模型”“搞技术”阶段。可是真正到下半场，当AI的价值要被充分放大时，它一定会跟消费最相关。
人类科技与商业的演进，其实是一条不断循环的曲线。最早是个体手工业时代，一切从工匠精神出发，一个人把一件事做到极致；后来进入工业文明，强调的是规模化生产、标准化。但现在，随着人工智能的到来，我们正在进入一种新的“反向演化”，从“大规模”重新回到“小而强”。
未来会出现大量的“一人公司”和“十人公司”，它们依然可能做到几十亿、上千亿的市值。因为人工智能让“一个人”既能拥有工匠精神的创造力，又能调动工业文明的规模化能力。一个人也可以调用过去需要一个工厂、一个组织才能完成的资源。这将是一个既属于个体、又具备工业级生产力的时代。
AI真正让人兴奋的地方，不在于今天它的规模有多大、估值有多高，而在于它迟早会成为每个行业、每个人的事。当AI进入每个人的生活、每个行业的逻辑、每个企业的决策，AI时代才是真的到来。
叙事创造奇迹
在AI时代，我们也必须去面对另一个更根本的问题：如果AI越来越强大，那么人类的独特能力到底是什么？我想换一个角度，问一个问题：为什么是人类创造了其他物种做不到的奇迹？什么是人类独有的能力？
我非常喜欢的一本书《人类简史》里给出了一个回答，人类之所以能成为地球上的主导物种，不是因为肌肉力量，也不是因为单体智慧，而是因为人类有一种特别的能力，是相信叙事。
只有人类会为了虚构的叙事而彼此协作，比如文明、国家、金钱、宗教、法律，基于共同的叙事人类建立制度，形成规模化的信任，把对未来的想象变成当下的现实。这是一种强大的能力，从古埃及的金字塔，到中国的都江堰，因为相信共同叙事，在没有图纸、起重机等现代工程与技术的环境下，接力完成了系统奇迹。
进入现代社会之后，人类掌握了科学与技术，我们也见证了无数跨学科的奇迹，从登月计划到超级工程，而它们的背后，不仅仅只是技术的胜利，更是叙事的胜利。因为只有叙事，才能让数以百万计素未谋面的人为同一个愿景并肩前行。
就像在1962年，美国总统肯尼迪在赖斯大学发表演讲时说：“我们选择登月，不是因为它容易，正是因为它困难。”那一刻他点燃了一个国家级的叙事，人类属于未来，要迈向星辰大海。这种信念让超过四十万名科学家、工程师与工人，为登月计划倾尽全力。
在中国，2025年9月，贵州的花江峡谷大桥正式通车——这座横跨世界最深峡谷之一的大桥所处区域地形复杂、气候多变、施工难度极高。这不是某一个工程单位能完成的事情，它背后调动的是几十个行业的协同合作。这背后也是正在注释我们常常听到的“中华民族伟大复兴”，它不是一个口号，而是一种文明级的动员能力。当一个民族拥有清晰的未来叙事，它就拥有了完成“超越当下能力边界之事”的可能性，塑造了比拟都江堰的现代工程奇迹。
在商业世界，企业家的核心能力，不只实现财报的数字，而是构建出一个让他人愿意共建的世界观。真正伟大的公司不只是提供解决方案、技术产品创新，更是在讲一个足够有吸引力的未来故事。
比如NVIDIA，它从不只是卖芯片的公司，而是从一开始就押注在并行计算与加速计算的未来叙事。1990年代，浮点计算为王，CPU是主流，几乎所有人都认为“并行计算”是个边缘方向——难用、不通用、只适合游戏图形处理。黄仁勋却坚定押注这个“没人押的未来”，提出了GPU的概念。之前很长时间NVIDIA被视为只是“游戏显卡公司”，而公司却为并行计算的通用编程坚持长期投入CUDA，直到深度学习时代到来，这个叙事终于成为整个AI世界的技术底座。很长一段时间公司市值只有十亿美金，坚持自己的愿景，到今天完成五万亿的梦想。
每一家优秀的公司背后，其实都有一套独特的叙事系统，而你所相信的叙事，正在塑造你的边界。
商业是一场无限游戏
那么在商业世界里，如何定义商业游戏的成功。我想与大家分享的一个视角是，商业是一场无限游戏，而非有限游戏。
在CVPR2025上获得“青年研究者奖”的谢赛宁，在最近一次分享中谈到他对人工智能研究的担忧。很多研究者把科研当作“发表论文”的竞赛，急于证明自己是名利场上“第一个”，而忘了科学本身是一场开放的、没有终点的无限游戏。
赛宁在分享中提到，在开放的科学中，进步不是来自对知识的守旧，而是来自对知识的分享。只有发现的游戏才能持续，才能不断演化。一定要避开这个陷阱：从第一天起就抱着一个僵化的想法，然后发表一篇固步自封的论文，而这往往是最为平庸的作品。
我和赛宁说，今年我最有共鸣的是你的分享。我找到了《有限与无限的游戏》这本书的原著，作者James P. Carse在书中向我们展示了世界上两种类型的“游戏”：“有限的游戏”和“无限的游戏”。有限游戏，其目的在于赢得胜利；无限的游戏，却旨在让游戏永远进行下去。
在我们所熟知的商业世界里，很多人追逐赢一次：市占率第一、融资最大轮、估值最高点。但真正伟大的公司，真正改变时代的组织，或者说追求卓越的任何领域，玩的都是无限游戏。
有限游戏和无限游戏的区别体现在各个方面，比如对失败的态度，对有限游戏来说，失败是终点，对无限游戏来说，成功也好，失败也罢，都是一种输入，以开启下一轮的游戏。有限游戏依赖既有优势，无限游戏拥抱持续变化；有限游戏者短视、害怕未知、依赖确定性，无限游戏将不确定视为成长的土壤。有限游戏被规则所束缚，而无限游戏者定义规则、不断延展边界。有限游戏的胜利是确定性的回报，无限游戏的意义是不断的发现。
如果你去仔细看基业长青的企业，那些百年企业的历史，会发现他们有一个共通点：他们都不在一场“有限游戏”的维度里和别人竞争，而是在“无限游戏”中持续演化。比如任天堂成立于1889年，它最初做的是花札纸牌，后来进入玩具、光学装置、街机，最后进入电子游戏产业，逐渐发展成为全球领先的电子游戏软硬件开发商，不是为了赢下哪一代游戏主机之争，而是创造新的“玩”的方式。
再比如3M公司诞生于1902年，也就是中国的清光绪二十八年，在过去的120多年里几乎穿越了每一个技术周期：从手工制造，到机械化工业；从信息革命，到计算机与互联网时代；从医疗器械，到材料科学、电子热管理系统……这个举重若轻又无孔不在的工业巨头，有着近六万种迥然不同的产品和40多个产品部门。这是无限游戏者的方式，持续扩展边界。
最重要的是
把游戏持续玩下去
我们讲了那么多无限游戏，那么无限游戏的本质到底是什么？我的答案是，无限游戏的本质是通过持续迭代学习获得成长。
现在人工智能最为人熟悉的就是强化学习（Reinforcement Learning，RL）。强化学习有一个假设：成功和失败不是标签，而是信号。在人类经验中，我们偏好成功、厌恶失败，但在RL中，失败与成功的价值对等，都是用于调整策略的奖励信号。一个不完美的agent，在环境中不断试错，逐步逼近最优解。这不是依靠天赋或预知，而是靠在无限回合中持续学习、不断迭代。
这种学习方式，不是计划驱动的，而是环境驱动的，你必须去做，必须去碰壁，必须接住这个世界给你的每一个反馈。这就是无限游戏中的进化路径，就像SpaceX的技术负责人曾说过一句话：“Test early,fail fast,learn faster.”这是极致的强化学习。
在我二十多年的投资经历中，如果要总结出自己真正的优势，可能只有两点。第一，我失败的次数很多，且没有出局；第二，我从未把失败当作负资产。按照强化学习的逻辑，失败本身就是一次宝贵的学习样本，是成长的数据集。正是这些不断积累的“失败数据”，让我在面对全新领域时，始终敢于出发。
今天这个时刻，我们又一次站在新的技术周期门口。这是一场惊涛骇浪的变革，也注定伴随着巨大的不确定性。对五源而言，我们必须学会“清零”，过去成就于互联网模式创新的时代已经过去，我们正迈向一个以硬科技和深度创新为核心的新纪元。这些领域没有既定的规则，没有预设的战场。我们需要勇敢地去定义自己的疆域，重新划定边界，不要害怕失败，把失败当作新的输入，带领组织进入一种能够持续学习、持续迭代、持续成长的状态。
所以我想分享的“心法”其实很朴素，如果你要玩这个游戏，首先是能够活着，不光要活得好，更重要地是有能力持续地玩下去。表面上看，这是最不高大上的事，但恰恰是所有成功的前提条件。你必须敢于突破、敢于尝试没有做过的事情，因为创新的本质就是在未知中前行。但与此同时，你也要清楚这意味着要承担巨大的风险，要面对频繁的错误和失败，并把失败转化为成长的引擎。
最后，我想送给各位创业者一句话：伟大的公司，从来不是赢下一场一劳永逸的战争，而是永不离场，持续成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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